父亲这八年-长亭外-财新网

在我的建议下，父亲熟练地掏出烟，点上，他笑了，开始显得放松。镜头定格的刹那，是他摸到了自己熟悉世界的边界。

去年的时候，大哥在网上告诉我，尽量不要说爸爸什么，他有一种权威老去的感觉。

实际上，我也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，父亲在我们成家后的拘谨和陌生。前两天，爸爸总是找洗衣机盘的窗台边吸烟，我去喊时，总说那里透气，不肯到客厅来。

我就向他请教厨艺，这也是他擅长的事情。在他兴致勃勃的现场指导和偶尔代手下，我烧了六七道菜。父亲说了很多话，我记住三句：只要你敢上手，就是半个师傅；不要怕油锅溅起而躲得远，越近越安全；菜熟不熟，怎样把它又快又好的倒进碗里，没有统一的时间，要靠你聪明的掌握。

做饭前的上午，我们去了万象城。他震惊于市民中心的高大雄伟，大胆猜测，“这些主管领导，起码都有吃了一套附近的那种房子的，一千万”。父亲只在村委会工作过，对省会城市官员腐败的想象力明显不够，贵市许三多副市长少说了也有两个多亿元，何况老王等。

令人惭愧的是，在大食代美食广场用餐时，我只买了一杯西瓜汁，拿了两条吸管，准备让父亲和若谷共用，我自己没要。可是若谷频繁抢杯，父亲有些不习惯。我立刻又去另买了一杯西瓜汁给父亲，可是只到八九分钟后，他才愿意拿起那杯饮料，和我推脱了几次，听说要14元一杯时还感慨了两声。

这大概是许多中国家庭的无意识尴尬。一家人围着年幼的孩子，常常忘了自己儿时受宠于父母，如今老父母却仍殷勤在侧。想起半月前，朋友王佩送母亲去机场，回来后感慨，“孝比爱更难，因为留给孝的时间很短。”

昨天，我邀请他去一趟我和大哥的办公场所。他推了几次，后来答应成行。我陪他在浙报食堂吃了一顿饭，在新大楼书吧给他拍了几张照片，请他放松，点烟。临出门的时候，他说，今天真好，你们这两个地方，我心里很早就想来了。

父亲辛苦大半生，年轻时也曾龙精虎猛，除了因为乡土和时代等缘故而不怎么带小孩，其他的样样精通，比现在的我有过之而无不及。到如今，却常常怕麻烦儿子，甚至有些不必要的顾虑，隐藏真实、简单期待。

而说实话，女人常常是另一种极端，她们要的是“高兴”和被宠，明知不可行也嘴上念念有词。幸运的是，我的爱人正在变得更加温和体谅。

去年的时候，我们买房。他代借了几十万元，七大姑八大姨以及其他朋友，那是他几十年的故土声誉和人脉积累。住进新房的第二个夜晚，陪父亲出门散步，在横街埠的时候，我告诉他，边上正在建造的学校将是若谷未来9年制义务教育所在地，房子在学区内，徒步15分钟路程。

父亲为了我们兄弟，前期投资教育，近年为婚娶、购房奔波，老家的房子越来越旧，舍不得翻新。那房子是他几十年前做补鞋机生意赚的几千元钱买的。当年最豪华的房子，如今渐渐破旧。他们偶尔住到儿辈几百万元的房子，却没有归属感，疏离徘徊。有时候，他也会偶尔透露出一丝失落，对部分同龄人及我们的同学的羡慕，在老家附近发展，常常能见面，有房有车很轻松。

三代人，培养一个城里人。背后的愉快荆棘路，只有从千里之外故乡走来的人，才懂得。

2010年的时候，父亲最焦灼。我的第一套房因开发商延期交付而退房；我开始创业，若谷出生，一家四口挤在一间55平米的出租房里；他还要不断安慰、开导絮叨的母亲。

他平生第一次，由全家为他庆祝了生日。也就在那之前一周，他却为买到的几条假中华烟而几乎发抖，吐了两次，他懊恼的不仅是可能浪费的一万多元钱，更重要的是他忽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老了。后来在我们兄弟的陪同下，挽回经济损失。

这年去了一个景点，岳庙。这是父亲的岳父，我的“三国通”外公几次提过的地方，还能吟里面的诗，“青山有幸埋忠骨，白铁无辜铸逆臣”。我和父亲拍了张合影，这个时候，已经是新老父亲了。

2009年春天。我和爱人在上海看国际F1赛车，接到大哥的电话，说要买房了。后来，父亲当然又来了，拎着一袋钱。那个袋子已经磨破了，是我花三四百元钱从红蜻蜓买的，他自己平常不用，都是来杭州了，有六七成时候是送钱上来。

从这几年开始，我们的情感交流开始多起来。父亲话不多，早年多以严父挚爱少言的巨大身影投射在我们的生活里。两年后，我和若谷的关系，让我重新理解了自己和父亲的关系。为子女好，实际上要有“用户思维”：怎样才是对他最合适的，为他创造一定条件，无论形式是否十分愉快，就对了；不要计较孩子怎么看你，说你有多好——这都不重要。

我驻过三个月的双拐，那是2008年末深圳公差造成的意外伤害，右脚踝撕裂性骨折，打了石膏。碰上年末，父母没来看我，出不来，那是我最想念他们的时候，可我不怪他们。那阵子，我学会了端一杯水时，不倒出来。年中的时候，我们匆促在余杭买房，父亲拎了十几万来。他真的不太懂大城市里房子的行情，这些年，仅有的几次投资，都以小赚和大亏告终，很谨慎，留着一点钱，为家里人盘算。

08年5月的时候，父亲去了林彪704工程遗址，这是他最喜欢的杭州景点之一，也是他的老朋友、我2001-2002年时东家LXZ常常向他提起的。他在门前坦克拍照时，无意识地挥动了一下毛主席的标志性动作。

2007年关，我在杭州联华超市买了一只最好的保温杯给父亲，他喜欢喝茶，和抽烟一样，是每天饭外两大件。他年轻的时候也曾不时醉酒，趴在床上向炕前塑料盆呕吐，后来基本上不喝了。

年初，给母亲写了一封公开信，被《行报》转载，取名“写给妈妈的情书”。

为父亲写的第一篇如今看来稀松平常的文章就在2006年感恩节。那一次，我提到了他的担当和隐忍，还有1999年夏天一次买书包的故事。

那一年，父亲抱着堂叔的儿子爱不释手，大约想要孙子了。我刚刚毕业在杭工作第二年，大哥在读浙大研二，一切都刚刚开始。

2004-2005年的阳光、黑色与担心，只有父亲懂。我们很抱歉。

04年4月某晚，西湖边狂风骤雨。父亲埋怨，新皮鞋全打湿了。其实我们心里想的，都是白天看到的学校阴影。半月后，我告诉父亲，成功转校。那一刻，我自豪的是：自己像父亲。

八年过去了，我们慢慢变强，但他始终是我们心中挚爱和伟大的父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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